1)

夜深,書桌燈微光,朦朧映照床上兩名交纏少女。在音的喘息與體的輕搖中,躺於枕上的短髮女孩有時一手抓緊床單,有時克制力道,指尖顫抖而輕柔,摸著伏在其上的另一名少女。
恍惚,視線只看到那頭火焰似的長髮散落。
被包圍在最鮮艷的世界,任何冷漠或遺憾無法可侵。
「──…………」短髮女孩弓起腰部,喃喃唸出此時帶來歡愉的名字。「好了……已經……」
「噓……再一會兒……」
得到這個回答,音調溫柔,讓她願意閉起眼睛。
黑暗再也不能造成恐懼。
赤髮往下垂於腹腰,如羽如風劃過各處敏感,那雙纖巧卻精實的臂膀輕易支撐全身重量,使某名少女能在上方好好地凝視雙目微閉、輕輕低鳴的同伴。帶繭掌心與粗糙十指暗示至此不甚順遂的人生,如此不完美之物,卻能在這副勻稱軀體肆無忌憚地滑移彈奏,刺激出對方愉悅難忍的嗚咽。

 


──混帳。
佐倉杏子望著美樹さやか沉浸在情慾中的神情。
微皺的眉,輕啟的雙唇,汗珠在髮稍額際間閃爍。
嫩紅臉蛋,像霑惹露水後的豔色蘋果。

 


混帳。杏子忍不住低頭,吻了さやか的眉間。
身體的熱完全比不過胸內燥亂。
根本是徹底迷上這傢伙了嘛,混帳。

最初明明是相互廝殺、真心要致彼此於死地的關係。
因為美樹さやか的言行惹火了杏子。
憤怒──這傢伙大言不慚地說自己不再相信的正義謊言。
忌妒──這傢伙抬頭挺胸地走向自己看不到的理想路標。
悲傷──這傢伙,愚蠢地陷入過去差點毀滅自己的虛妄污泥。
杏子事實上相當自豪,當時能夠忍耐洶湧情緒,直到曉美ほむら出現前都沒使出致命一擊,已是可媲美奇蹟的成就。
結果之後,陰錯陽差跟這傢伙成了這種關係。

當然肉體的快樂是有,毫無負擔的享樂主義正契合她的胃口,何況這傢伙有著極為漂亮的身體,清脆聲音在親密時嬌澀羞怯的感覺也相當催情,還有那雙激動時略濕的眼就像水晶一樣清澈,散亂在枕上的短髮更十分柔軟,襯托出頸部線條足以勾引任何男人的女人味……。

 


杏子嘆了口氣。
訂正。足以勾引男人,或是女人。
親熱結束後,さやか如過去兩星期的習慣,安穩地與睡夢相聚,杏子卻發現自己越來越常保持清醒,偶爾甚至一夜沒睡,就只是看著睡相香甜過頭的這傢伙──看著她躺在自己懷裡、被這雙手臂擁抱的模樣。

 


可惡。
第一眼看到美樹さやか就想過了,這麼可愛的女孩子,真是可惜。
可惜,最後會不知道在哪裡就死於魔女之手。
──這張可愛臉蛋會隨四肢一起被撕得稀巴爛。
邊想著,杏子的食指邊從さやか的眉尾輕畫而下,來到白皙頸項。
──這道悅耳聲音會發出最悲慘的痛喊。
指尖持續往下,繞過鎖骨,描繪左胸輪廓。
──這對漂亮的胸脯。
──細長的軀體。
──她美麗的眼瞳。
「……可惡……」
杏子抱緊さやか,鼻尖埋在睡夢人的髮中。
在懷裡的這一切,全會變成許願的代價。
「如果我迷上的對象是更聰明的傢伙就好。」
苦笑地咬了さやか的耳垂,引起不滿的囁嚅。


買個東西送這傢伙吧。
可愛的,漂亮的,就像這傢伙一樣的禮物。
為了方便思考,杏子鬆開懷抱,正躺在床,望向水藍色的天花板。
之前的錢快花完了,得再去找那群傢伙商量點“工作”的事。不過,用跟黑幫交際所得的錢去買,想必這傢伙也不會想收,就像那顆被丟棄在地的紅蘋果。
さやか真是個死腦筋的固執孩子。
一開始,這種特性引爆杏子的燃點,讓她恨不得把這傢伙痛打一頓,將趾高氣昂自視清高的頭壓在地上懺悔。
可是現在,浮現於嘴角的是微笑,而非抽搐的怒意。

憤怒、嫉妒、悲傷。
等靜下心後沈澱在心的,還有最後一種,名為羨慕的不合理情緒。
她依然不認為利己和享樂主義有錯。
不明白何謂自作自受又想背負起超過所能的重擔,這種愚行才是根禍之源。
然而,就是因為有諸般愚行,有背負起重擔之人,世界才值得保護。
能夠讓這些笨蛋抬頭挺胸走到最後,不用如自己悔恨自責──
「……真想看看啊。」
這樣的世界。
「……看什麼?」聽到模糊呢喃,杏子偏過頭,望著捲縮身子、把臉整個埋在自己胸旁的さやか。
她看起來就像很冷,就像……很脆弱。
不過,杏子並沒伸開臂膀再度攬抱她。
體貼呵護的行為,做得太明顯可不好。
「妳明天想看電影嗎?」
「不要。明天要上學。」
「說得也是。」
「……真好呢,不用去學校的妳。」
「是嗎?」
杏子不再說話,閉起眼睛一手放於後腦杓,享受床舖與肌膚相觸的溫暖。
さやか不知道小聲抱怨了什麼,反正一定是關於某人如街頭野貓的生活方式。
之後。
「杏子、笨蛋……」
「蛤?」
低頭一看,發現さやか眉頭皺得緊緊。
杏子轉了下眼睛,側身抱她。「想要我抱妳,直說不就好了?」
「才不想呢……」
再次翻個白眼,如果是以前,杏子一定會譏諷這傢伙的彆扭,但現在……。
她真的覺得自己迷上的女人太過可愛。

***
早晨,さやか還在床中一頭亂髮地睡著,杏子卻已穿好衣服,當她套上襪子時,某個貪睡賴床的傢伙終於醒了。
「……妳要去哪裡?」さやか坐在床上,意識迷離,揉揉眼睛。微冷空氣、激情後的冷靜與回歸常態,使她必須抓起被單蓋住赤裸的上身,才有勇氣望向那個已經衣著得體的“留宿客人”。
「我該走了,妳也該快點刷牙洗臉去上學。」
さやか垂下頭,抓著被單的指尖惱人地顫抖。「……我、不想去……」
「不去上學的話,“まどか”會擔心哦。」
「────………」無言以對的さやか,擺出招牌的倔強表情。
本來,杏子對那個明明不是魔法少女卻一直跟在魔法少女身邊的女孩所知有限,就連名字也沒正式交換過,感覺就像能隨意忽視的背景圖。不過,提議聯盟的曉美ほむら對那女孩的重視,以及美樹さやか與她的友誼關係,讓“まどか”這名字深切地留在記憶中。
當然,她也知道さやか與友人吵架的事。在聽聞Soul Gem的真相後,也難怪這些普通少女會難以接受,自己不也一樣覺得被騙了嗎?但說到底,那跟杏子信奉的利己主義並沒衝突,很早就明白命運會帶領她去一個離幸福很遠、再怎麼仰頭也見不到天國的地方。
只是,跟這傢伙睡過之後,有好幾個夜晚能聽到她在夢中低喚まどか的名字。
道歉的言語,後悔的淚珠。
一次又一次說著,不想要まどか離開她。
能想像嗎?這傢伙,在最害怕的時候,不是呼喚迷戀的那小子,而是尋找まどか。
不過對杏子來說,這無疑是最好的消息。

否則,一想到さやか只為那小子露出深陷愛河的笑,這道聲音唯有在叫著那小子的名字時才甜蜜地讓人心痛,還有,這副漂亮地不可思議的身體、屬於她最女人的部份只想被那小子佔有,杏子就很難維持平靜客觀的立場,難以如往常一樣,尖銳指出美樹さやか此人最關鍵的自取滅亡。
──我想要,拯救這個人。
「さやか。」杏子走進床邊,右手撫開黏在面龐的亂翹短髮,彎腰吻了帶著乾淨氣息的臉頰。「不要任性了,準備上學吧。」
接著,她打開衣櫥,根本不用尋覓,極為熟稔便抽出掛著的制服、裙子與領帶。
甚至還有さやか的內衣。
杏子將那些衣物放到さやか懷裡,之後的舉止卻讓對方驚訝,因為她橫抱起さやか,將人連帶衣物一起丟入浴間。
「──好痛……!妳這混帳!」疑惑過後,伴隨屁股著地的怒吼聲響起:「就不能溫柔點嗎?!」
「在我成長的教會中,逃學壞孩子可是要被處罰的。」杏子一手壓住牆壁,好整以暇地站著,笑容邪氣又可惡,視線瀏覽一絲不掛跌坐在地的少女,眼神猶如野狼,獸性而貪婪。「──還是妳比較想接受我的懲罰,美、樹、さん~?」
さやか的臉蛋變得比上一秒的單純生氣更紅了。
「不要看、混蛋!」罵完最後一句,她砰的一聲關起浴間門。
笑容消失在杏子唇邊。
想要拯救這個人──為了我自己。
望著屬於美樹さやか的房間,牢記一切在這裡發生的事,她低喃許願。
所以讓我看看吧。讓我看一個不會背叛笨蛋們的世界。
如此,即使最後不論怎樣仰頭也見不到天國,卻依然能抓得住最初邁步時,那想追求的幸福。
……那傢伙、不,她會喜歡什麼禮物呢?
杏子直到走出美樹家,仍絞盡腦汁想著這件事。
雖然外表看起來大喇喇的,活潑愛鬧得幾乎不合常理,但在一些小地方上又女孩子氣的不像話。
「啊啊,真是好天氣。」
一眼望盡,晴空萬里。
佐倉杏子露出爽快的笑,卻隱隱透漏一股兇暴。
這是適合賺錢的好日子。


***

(2)
見瀧原中心某處飯店高樓大門口,一名身穿中學制服的少女已在此駐足半小時,櫃台的飯店人員本想出來詢問,最後卻決定看情況再說,因為見瀧原中學作為全日本第一座引入大量最先進科技而成的學校,聚集了不少本地或他市精英高幹子弟,這些家中經濟良好的少爺小姐們,會在昂貴飯店外徘徊也不是太過詭異的事, 或許是有認識的人住在這裡吧。
「……真是的、杏子這傢伙怎麼還沒回來……」
制服少女、さやか數不清第幾次看著手錶抱怨。快要六點,天都要黑了,到底跑去哪裡閒晃了啊那傢伙!
“杏子──”實在等不下去了,只好使用魔法少女之間最便利的精神通話。“妳在哪裡?”
原本不想主動聯絡,現在最不需要的就是再讓另一人覺得自己是死纏爛打的女人,但杏子早上離開房間時,さやか在角落的地板撿到手機──原來那傢伙還有手機啊──這麼想著,才在放學後直奔飯店,想將東西交還。
“──……呃、さやか??”
什麼嘛,驚訝過頭到讓人不愉快的音調。
“是啊,就是さやか大人我!妳到底什麼時候要回飯店?我等很久了!”
“蛤?妳在等我?……哎、等等,妳說妳已經在飯店了?”
“而且我已經等好幾個小時了!”
適度誇大有助於強調立場。
“唉……”無奈的口吻。“我現在走不開。”
至少她還有那個肚量沒提出是さやか不請自來所以活該得等的事實。
“……妳、在忙嗎?”做什麼呢?有危險嗎?さやか本想追問,卻臨時收口。若是問了,跟佐倉杏子恐怕就不能再維持僅僅有需要時才彼此慰藉的交情而已。
“可以這麼說啦……”
幸好,那傢伙也是明顯不願深入解釋。
不過還是有點……失望?惋惜?不知道。
如果那傢伙自己想說,さやか也不是沒時間聆聽她的煩惱。
“這樣吧,妳要是短時間內回不來,不如先讓我去妳房間等?呆呆站外頭大家都盯著瞧,很不好意思的!”
“──妳怎麼不乾脆回家啊?我晚點再找妳。”
“讓我進妳房間有什麼關係?我都好不容易來一趟了……就算怕我弄亂床舖,也可以叫飯店清潔工整理嘛!”
小氣。さやか不遺餘力地提醒,明明妳來過我房裡、上過我的床那麼多次。
不是這個問題啦。杏子幾乎是低聲下氣地哄著,直到確定頑固的傢伙真不會死心,她才終於投降。“好吧,妳跟櫃台說妳是30樓蔵 左遊的親戚,他們就會開門讓妳進去了。”
“蔵 左遊?”誰?怪名字。
“我真的該走了,妳先進去休息吧。”
有點懷疑和猶豫,さやか嘗試照杏子的話跟櫃台交待,結果對方一副豁然開朗的樣子,殷勤引導她到電梯裡,之後來到30樓,不僅幫她開了房間,還說會老樣子在固定時間內送料理上來,不過さやか回絕了。
房裡寬敞舒適和視野良好,與一般豪華飯店並無二異。
倒是桌上和床邊有一堆零食。
怎麼看都是完完全全屬於那傢伙棲息的野貓氣氛。
蔵 左遊。
佐倉杏子。
────……啊!さやか敲了下掌心。
藏(Kura)左遊(Sayo)
佐倉(Sakura)杏子(Kyoko)。
只是名字拼音轉換順序罷了。  
「什麼啊,像偵探遊戲一樣,但是!難不倒天才さやかちゃん!」
解破一個謎題,さやか安心地躺在軟質大床上。

是因為太過疲勞嗎?還是床舖過於柔軟呢?身體自作主張睡著了。
直到整個人震了一下,才終於從惡夢解脫。
她按住頭,劇烈喘息,心跳大得像是耳鳴。
夢裡自己出不了聲,只能看著恭介和仁美交談甚歡,甚至看他們越走越遠,最終丟下她一個人,然後まどか想要安慰她,さやか卻變成玻璃似的東西,連他人的溫柔重量也承受不了,一碰就破碎在地。
有點內向但心地善良的まどか當然哭了。一直、一直哭著。
淚水滴在碎片玻璃上,也滴痛さやか的心。
從小就對まどか的淚水沒有抵抗力,那孩子一掉淚,彷彿世界都下著雨,所以想要保護她,像是對待自己的新娘子,要讓全宇宙第一喜歡的まどか每天都能露出最棒的笑容。
可是卻……。
對不起。對不起。不管說幾千幾萬遍也不夠。
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さやか屈膝緊抱自己,臉埋在膝蓋間。
惡夢源自於負罪感,源自於良知和道德,更源自於膽小與自私。
大家都很擔心我,我知道。但是,變成這個樣子了,要怎麼繼續下去?我不知道。
只是盡可能消滅魔女和使魔,讓那些危害人類的東西消失,這樣的話,美樹さやか的人生,至少還算做對一件事吧?
──好安靜啊。
「……杏子那個大笨蛋。」
怎麼還不快點回來啊?要再催她一次嗎?
這個想法出現腦中的下一秒,就被さやか搖頭推翻。
不可以再添麻煩了。
佐倉杏子是個好傢伙,這個事實不會有人比さやか更能切身體會。
就算不提做惡夢的夜裡總是她擁抱自己輕聲哄著這件事。
就算不提那天她突如其來的君子作風、自揭傷疤苦口婆心勸導自己的努力。
就算不提退治魔女時她永遠會在自己應付不來的瞬間跳出來擋下攻擊……。
是啊,就算不提那些,さやか也很清楚她是個溫柔至極的人。
否則就不會在親熱時,那麼注意さやか的反應,不會在她耳邊說安撫的話,不會輕輕吻著她的髮,不會讓她品嚐人類最單純的快樂。
不會對這樣的身體說──さやか很漂亮。

可是只能利用她。
さやか都知道的,杏子嘴上說信奉利己主義、說能共同享樂的話也沒有不好,但所作所為已超過這些標準。
當有需要時就擷取她的關懷,誘惑她付出更多溫暖,當透不過氣時就對她冷淡,不斷強調自己早已心屬他人──為什麼我會變成這麼壞的女人呢?
不行了啊。
連別人的關心和溫柔都讓她覺得要發瘋。
身體是這個樣子,心也會跟著壞掉吧。
「……快點回來嘛……」さやか把自己縮得更小。
好痛苦。呼吸讓人痛苦,安靜讓人悲傷,不想一個人面對這些。
想要被珍惜。
想要被呵護。
想要真正活著。
所以需要佐倉杏子。需要那傢伙。
“──喂、さやか?”
突然,等候已久的聲音從心底深處響起。
“妳還在我房間嗎?喂?”
“……啊啊、還在……”
“怎麼了?感覺怪怪的。”
“沒什麼。”
“嘛……是這樣就好。我再十分鐘就會到飯店了,跟妳說一聲而已。”
“嗯,我知道了。”
那傢伙回來後肯定會肚子餓……不,就算不餓,也一定要吃東西。
さやか這麼想著,打電話請飯店人員把料理送來。
眼角餘光瞄到掛在書包上的手機時間,原來只經過半小時。
半小時居然這麼長呢。
砍殺魔女的時候明明不管砍多久都覺得時間過太快了。
可以一直砍下去,直到動不了,直到被殺。

打開電燈,さやか對著鏡子整理儀容,撫順頭髮和制服。
她想要讓自己更好看一點,想要看到那傢伙眼底欣賞的光芒。
五分鐘後,服務生把料理托盤送進來,是兩人份的雞肉三明治沙拉、布丁和其他配菜。
又過了五分鐘,門被打開,是頭髮亂糟糟、衣服也髒兮兮的佐倉杏子。
「肚子好餓啊──」腋下夾著頗大的奇妙禮盒,一手摸著肚子,她用這句話當寒暄,癱坐在床舖裡。
さやか沒有問她去哪裡又是做些什麼才會把自己搞成如此狼狽,只是把疊滿食物的托盤都放到她腿上。
於是杏子愉快地吃起來,然後想到一件事,鼓脹著嘴巴問:「妳吃了嗎?」
「我不餓。」
「吃一點。」左手抓起三明治,硬要人收下。「妳已經夠瘦了。」
這麼說的人,外表看起來明明比她年紀更小。さやか皺了下眉,接過被不太乾淨的手所拿過的三明治。
解決一半以上的食物後,杏子拿紙巾擦擦油膩的手,將包裝禮盒放到さやか面前。「把這個拿回去吧。」
「這是什麼?」
「打開看就知道。」
與其說是神秘,不如說更像是懶得解釋,さやか無語地盯著杏子又繼續吃起東西,幾秒後才耐不住好奇打開包裝。
「這是……枕頭?」
水藍色,軟綿綿,充滿少女風味的東西。
「是啊。」
「為什麼要我帶枕頭回去?」
「這樣我在妳房間睡覺就不用跟妳搶枕頭了。」提出一個最完美的解決之道,杏子理所當然地講解:「跟妳做過後總累得半死,如果還不能好好睡覺很辛苦啊,再說──唔!」
枕頭砸中杏子的臉。
「──做什麼啊妳這傢伙!」
「不要用那種形容詞!」滿臉暈紅的さやか把害臊轉為惱火和攻擊力,用枕頭搥打某個沒神經的混蛋好幾下。
杏子嘖了一聲,抓住さやか的手腕,阻擋枕頭攻擊。「真搞不懂妳,妳跟我做的那些事比說出來更過份吧?」
「就算是這樣也不要用那種方式說啦!」
「好了好了,我不說就是。」
呣。さやか瞪來一眼。
杏子看她臉蛋羞紅的生氣表情,嘴角卻緩緩浮現笑意。
「……妳只要不開口,還真是可愛的傢伙。」
這不是讚美吧、喂!さやか剛想罵她,杏子卻湊過來,純熟又張狂地吻住嘴唇與抱怨。
「不要……」小小的推拒幾下,話語在吻中斷斷續續。「都是雞肉的味道……!」
杏子笑著,還故意親了臉,把油膩烙在臉頰。
「妳很噁心耶!」さやか打她手臂,自己卻不知不覺也笑了出來。
杏子拿紙巾擦拭嘴巴,灌完檸檬汁,接著身體又壓了過去,攬住さやか的腰,開始一道相當深長的吻。さやか最初還抵抗一會兒,但最後就回應起對方,食物的味道什麼的,被熱情掩蓋過去。
她們熟悉這種互動,饒有自信地親吻著,雙手游移在彼此衣料內,さやか能聞到杏子身上濃烈的煙酒與火藥味道。
果然,這個人會去忙的事,也絕非正當行為。

「──さやか。」杏子中斷親熱,拉開距離,望著那雙平時比海更清澈、此時情慾迷濛的眼睛。「妳今天來找我做什麼?」
「啊!差點就忘了!」さやか連忙撐起身體,雙腳踏在地板。「我要把手機還妳──」
本想拿丟在沙發上的書包,但才走一步眼前就一片花白,暈眩地往旁邊倒去。
「さやか!」
杏子抱穩她,沒讓她受到傷害。
這就是佐倉杏子。さやか躺在這雙手臂裡,把自己的重量和安危都交給這個人。
「抱歉……好像、有點累了……」
「妳……」杏子審視那張慘白的臉色,不禁抿緊唇。「妳的Soul Gem呢?給我看看。」
「哎、為什麼?」
「給我看看就是了!」沒耐性的杏子把さやか抱回床上,搜尋她的制服口袋。
「喂!別這樣!」
無視抗拒,杏子摸到那顆藍色寶石,拿到眼前仔細觀看,神態比之前更凝重。「喂……這根本快要全黑了啊……」
「還給我!」さやか把寶石搶過來,用雙手護在懷裡。
杏子凝視她好一會兒,輕聲說:「已經……夠了吧?さやか,夠了吧?」
溫和的語氣並沒解除さやか的心防。
「什麼啊……」
「妳也很清楚吧?再這樣下去,妳會自取滅亡。」
「就算是這樣──」
「──就算是這樣也不要緊嗎?繼續讓別人擔心、惹別人悲傷也無所謂嗎?」杏子抓住さやか的肩膀,強迫她與自己視線相對。「喂、さやか,妳想當的正義之士,真的是這個樣子嗎?」
さやか卻死不抬頭,不看她,不看這個世界。「──妳果然也不懂。」
我要回去了。她推開杏子,想走下床舖。
「さやか……」杏子的表情既哀傷又憤怒,火紅雙瞳像不知何時會燒融萬物,自眼底滴下液體。「啊啊、我明白了,妳的頑固我也領教很多次了。」
隨著這句轉為冷硬的話,さやか又被蠻橫地拉回大床,這次杏子騎坐她身上,一手自懷中掏出黑色的Grief Seed,一手掐住さやか的頸子。
人只要缺乏氧氣,很快就會虛弱而無法動彈。
「對於說不聽的傢伙,就只好用武力了。」
又是那種眼神。さやか難以反應,只能楞楞注視上方如火的景象。
是初次見面時,眼中寄宿野獸兇光的赤色敵人。
她都忘了。當初這個人讓她氣到爆炸的理由。
「……哼,這算什麼?腦子壞了?還是看太多電視啊?」就算五官因悶痛而皺著,那張嘴仍舊嘲諷力十足。「妳真以為、自己是……愛、與勇氣的戰士啊?」
「我就讓妳看一個愛與勇氣會獲勝的故事。」杏子笑得猖狂,壓倒性的力道無絲毫放鬆。
「住手──!我不要──」
杏子扳開さやか的雙手,掙扎中,指甲劃傷她的手背。擁有絕對武力的杏子,以及拚命反抗的さやか,兩人都咬緊牙關,少女容顏沒有美麗,只剩絕不跟這個人認輸的扭曲。

「不要這樣──」
我不要。
絕對不要。
我是不同的。
跟你們這些自私的人不同。
我不是為了自己好才戰鬥的!
「──住手!」
忽然,藍色光輝乍現,打算以武力逼迫對方聽話的杏子,最後也被武力所征服,身體被魔力擊飛出去,撞上房間牆壁。她一手壓牆想要站起,這才發現さやか已經變身,手持染血軍刀,錯愕地與自己相望。
為什麼她會是那麼悲哀的表情呢?才剛站起的杏子又一次無力跌坐。
喂,さやか,妳怎麼了?不要哭啊,混帳,我不是想惹妳傷心才──
「杏、杏子……」驚愕地看著血刀,さやか無比混亂,不斷往後退。「對不起、我不是、我不想……我不是故意的……對不起……」
杏子的右手臂被割裂一條刀痕,鮮血浸濕衣料與地毯。
原來如此。杏子深吸好幾口氣。原來如此。
「我沒事……這點小傷……」
很快就能好了、之類的,絕對是騙人的話。就算魔法少女身體復原優於常人,也會受限於祈願不同、魔法體質相異等外在條件,像美樹さやか那些遮斷痛覺或治癒力快速的特質,正是把一切都賭在攻擊先發制人等策略上的杏子所缺乏的。
這可真是糟糕了。
「杏子……!我……」さやか終於恢復些許冷靜,奔到眼前跪著查看傷勢。「我、我來幫妳治療!」
「我不要。」杏子把右手藏在身後。「妳的Soul Gem已經夠黑了,別再胡亂浪費魔力。」
「這怎麼能說是浪費?妳受傷了啊!是、是我砍傷的啊!」
為什麼這個人就是不懂呢?淚珠滴落眼眶,さやか慌亂地講著連自己也聽不清的話。
「是我的錯啦。」忍痛的杏子,恢復以往輕鬆隨和的語調。「我知道不能強迫妳,但我還是做了,抱歉啊……喂、妳……別哭了……」
為什麼這個人就是不懂?
為什麼我就是不懂她呢?
さやか用手背抹去淚水,指尖摸到掉落地板的Grief Seed。

我只是想要能維持信念直到最後啊。因為,已經變成這個樣子了,已經傷害朋友了,如果連心也墮落,連行為也不能自豪的話,那麼……那麼、我又到底是為什麼要這麼做啊?

「さやか──……」
就在杏子面前,一語不發的さやか拿起Grief Seed放在Soul Gem旁邊,吸收著寶石中的黑暗之氣。
「──可以讓我治療了吧?」さやか讓杏子看那顆已是原先水藍色的靈核。
對方都做到這個地步了,儘管杏子不願她浪費多餘魔力,也只好伸出手臂,讓她在身上施行魔法。
那道被音符包圍的輝彩,十分特別,十分美麗。
啊啊,也對,因為這傢伙喜歡音樂,就如同喜歡著當初讓她體會音樂之美的人。
是好孩子啊。杏子忍不住伸出手,摸摸那頭在光輝中散發高潔海色的髮絲。
「不要哭,さやか。」
不要哭,妳還是堅持著不為自己好的那條路。
「妳不要再惹我哭了……」微弱哽咽的低語。
「嗯。」
杏子點頭,想要抱她,可是什麼也沒做,靜靜欣賞她沐浴在藍光中的模樣。

大概,世界最後還是會背叛這個笨蛋吧。
算了。
不要看珍惜妳的人多麼悲傷,不要看這條路上被淚水覆蓋的慘狀,不要回頭,妳就盲目走到末途吧──
杏子閉起眼睛,接受一切未來,就像過去接受自己如魔女一樣害死家人的事實。
さやか……。
──到時,我會在妳身旁吐槽妳:我早說過了,笨蛋。


***
(3)
明月高掛點綴天際,一名赤色少女站在大樓改建中的紅鋼筋上,臉色沉重地看著不遠處正激烈進行的戰事。置高點良好,視野無阻,只要用點魔力提昇視力,能輕易追上幾百公尺遠快速移動的影子。
在少女那雙殷紅眼底,毫無遺漏捕捉著讓她不忍目睹的慘況。
一次次受傷流血還是站了起來,在魔女面前全身根本是破破爛爛的,全沒使用戰略或技術,那名初出茅廬的魔法少女,手持彷彿源源不盡的軍刀單調地砍殺著。
魔女不會流血,但只要有暴力與暴力的相撞就能讓戰鬥中的人興奮不已。由於魔力不是源源不絕的東西,如此勇猛無懼的戰士說穿了也不過是在瘋狂自殘罷了。無謀的攻擊方式,一點也不躲避傷害,旁人看了肯定不能理解吧,但答案實在非常簡單──那傢伙沒有活下去的意願,單單為找死而戰。
在尖銳淒厲的笑聲中,赤色少女不禁咬牙撇頭。
──嘖、真是看不下去。
對魔女的虐殺、對自身的凌遲,蔓延一整夜,杏子幾乎要以為這個長夜永無止盡時,曉美ほむら從黑暗中現身,淡淡開口:「不送她回家嗎?」
「……那傢伙有手有腳,能自己走回去。」
沒將視線移到後方出聲者的臉上,仍是持續凝視恢復制服打扮的さやか,看她如何不顧滾落在地的Grief Seed,獨自撐起內裡受創嚴重的身體蹣跚走著。
曉美ほむら撥開頸間長髮,夜風吹撫秀密黑絲,本該給人一種寧靜之美的畫面,卻與她所說的話截然矛盾。「何必煞費苦心呢?“把迷上的人砍斷手腳,讓對方除依靠妳之外無法存活,便能永遠擁有想要的人了”……這不是妳的原話嗎?」
杏子的嘴角微抽,雙手握拳。她很早就知道曉美ほむら掌握所有人的過去,甚至還發現連她們都不清楚的神秘或真相,但那並不表示她會甘心聽這傢伙的嘲諷。
「妳到底想說什麼?」
「建議妳遵循自己的主義。當然,不用把事情做得那麼誇張,與其站在這裡束手無策,不如把美樹さやか關起來一段時間,別讓她繼續無意義的耗費魔力。」
「……」杏子看著顫顫萎萎的少女消失在街道另一頭,忍住想衝過去爆打笨蛋一頓的欲望。那種樣子,別說戰鬥了,連站起來都很吃力。她側過身,今晚第一次專心注視同盟者的表情。「──妳有迷戀的對象嗎?」
「──……沒有呢。」即使腦中瞬間浮現某個小小身影,ほむら還是給了否定回答,因為那個身影如今對她而言已沒任何意義,她只是追尋著能帶自己離開迷宮的道標。「這就是妳在意美樹さやか的理由?不管重來幾次妳還是根除不了這個壞毛病。」
「蛤?什麼意思?」
「已經不重要了。」
杏子拿她沒辦法,就算見識過各形各色的人群,卻始終無法掌握曉美ほむら的本質,這點有時候就造成了困擾。
像此時一樣。
她從口袋拿出一個小包裝煎餅,塞進嘴後邊吃邊說:「明知對方在做蠢事,卻還是希望她能貫徹意志到最後──沒有這種包容力的話,就不能說是合格的伴侶。」
「伴侶?」ほむら皺起眉。若是其他人也許會失笑而出,因為誰都看得出來,美樹さやか的心儀對象並非眼前的少女,她卻依舊十分正經地問:「明明連正眼也沒瞧過妳?」
「嘛,這也是常發生的事。」佐倉杏子,無與倫比的胸襟可算是一種奇蹟了。
「即使她最後付出生命,或是面臨更糟的命運,妳也要放任不管嗎?」
ほむら無法理解。明知珍惜的人會走向崩滅,卻不付出一切來拯救……。
「我知道妳想說什麼,那傢伙真的無藥可救了,要把她關起來,一年兩年也很簡單,但……比起看她自取滅亡,我更不希望她一輩子都不原諒我。」真是的,一團混亂了啊現在。杏子煩躁地搔頭。「喂、妳知道有什麼辦法能讓魔法少女不再是魔法少女嗎?」
「……有一個。」
本來沒抱持期望的隨口問問,意外得到驚人的回應。
杏子睜大眼睛,等待解釋。
「回到過去,在成為魔法少女前阻止她。」
「什麼啊……這不是妄想嗎?」杏子洩氣地垂下肩膀。
「不過我想對某些人而言,就算能重來一次也沒用。他們即使重複許多次,還是會犯下相同錯誤,依然會走上悲劇結局,人類歷史已印證這個道理。」
或許、真有拯救不了的人。
ほむら的聲音相當輕柔,微弱地幾乎聽不見,飛起的髮絲遮住臉頰,隱蔽五官與神情。
總是摸不清這傢伙的底牌啊。杏子深思幾秒,試探性地問:「話說回來,妳找我有事?」
ほむら抬起手,將一團東西丟至杏子面前,杏子下意識接過後,發現那是五顆Grief Seed。
「妳……」
「妳最近只關注美樹さやか的情況,沒機會去狩獵魔女不是嗎?」
杏子看著手中的Grief Seed,嘆了口氣,不得不厚臉皮接受好意。「抱歉啊,讓妳費心了。」
「魔女之夜需要妳處於最好的狀態。」ほむら以這句警告結束與杏子的對話,背過身,走往黑夜。
***

“──有空賞個臉嗎?”
走在上學途中的鹿目まどか忽然停下腳步。已經相當熟悉心靈通話的模式,她不再沉浸於思緒裡,抬起頭眺望四周,最後在對面道路看到了聲音的主人。
佐倉杏子在一群學生制服中非常顯眼。
まどか不慣常應付這種人。不僅覺得她眼神可怕,她說話的方式讓人無所適從,更無法忘記她是怎麼冷酷地痛擊さやか──
“──就是想跟妳談那傢伙……さやか的事。”
まどか嚇了一跳。“哎哎???妳可以聽到我的心聲?”
“想法都泄露在臉上了。”
聞言,まどか下意識低頭,一手遮住暈紅臉頰。
“走吧,找個地方聊聊。”
杏子率先走往某個方向,まどか在猶豫幾秒後便追了上去,總覺得,那個人的想法也展現在臉上了,是擔心著さやかちゃん的表情。

 


後來,她們來到附近的公園,杏子坐在長椅啃著看不出是什麼東西的零食,まどか拘謹地站在她面前。
「那個……」
「嗯?哦,我們還沒正式交換過名字吧?」彷彿剛才也陷入自己的思索中,杏子這時才望向受邀約前來的少女。「我叫佐倉杏子。」
まどか不太自然地擠出一抹笑。「我、我叫鹿目──」
「──まどか。我知道。」
「哎?知道嗎?」
「啊。さやか常提起妳。」
「さやかちゃん為什麼會對妳……哎?難道兩人已經變成朋友了嗎?」
這倒難說了。杏子模稜兩可地回答,又抽出一根巧克力棒放在嘴中。
「……我……什麼都不知道……」まどか雙手握緊書包,想露出安心的笑,卻覺得心頭苦澀地要掉淚。別說她不知道さやかちゃん何時跟先前還在對戰的佐倉杏子成為朋友,就連越來越少來上學的摯友如今在何方,是不是又一個人亂來的戰鬥,她也無從得知。
一定是因為自己不足以讓人依賴,所以儘管想要幫忙,對さやかちゃん來說,只是給她添麻煩吧。
「妳不知道的事很多,因為女人最會保守秘密。」杏子流露同情神色,まどか注意到了,這個人的眼神也不是一直都那麼兇。「總而言之,我是來轉達那傢伙不敢來跟妳說的事──さやか其實很想跟妳道歉,跟妳……那句話怎麼說?和好?之類的……妳知道我的意思嗎?」
まどか點頭,只有這件事她比所有人都清楚。「從小吵架的時候,さやかちゃん會比我更愛哭,就算是我的錯,只要和好後さやかちゃん都會道歉──因為是個真的很溫柔的人。」
「……妳被很多人愛著啊。」杏子微笑了。在まどか眼中曾經那麼兇惡凜冽的神態,此時是全然的友善,讓人想信任的成熟。
「……嗯,我卻無法幫助他們,無法幫助さやかちゃん……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呢?連話語也不能溝通了,這份心情,さやかちゃん已經感受不到了嗎?」まどか哀傷地看著地面,喃喃說:「還是,果然因為我不是跟さやかちゃん一樣的魔法少女?」
「那種想法早點放棄吧。」杏子的語氣突然變得嚴肅,那是不可撼動的意志,充滿壓迫感和說服力。「魔法少女可不是玩玩的工作,妳要是也走上這條路,別說幫助さやか了,妳只會使那傢伙更傷心,妳不是說過嗎?因為那個笨蛋是真的溫柔的人,不管她彆扭的嘴巴說了什麼,她都不會希望妳變成跟她一樣。」
まどか安靜聆聽著,發覺自己無法打斷杏子的話,更不能反駁。
「不過,就因為妳願意為那傢伙做到這地步,妳才是最可能、恐怕也是唯一一個能救さやか的人了。」杏子摸著後頸,站了起來。「妳只要別放棄妳的朋友就好。其他的事,像是さやか戰鬥中的安危什麼的,就交給我吧。」
「那個──杏子ちゃん?」在對方離去前,まどか抓緊機會問:「為、為什麼妳要這麼幫さやかちゃん呢?妳已經不討厭さやかちゃん了嗎?」
杏子看來有點尷尬,也有絲無奈,躊踀許久後才終於小聲答:「……因為,那傢伙哭泣的話,誰也不會覺得好過吧?」
啊。
喜歡著さやかちゃん呢,這個人。
まどか凝望佐倉杏子離去的背影,有感於這個簡單平實卻幸福地難以描述的發現。
***
夜裡,杏子熟稔地越過監視系統,進入さやか家的公寓大樓。由於雙親忙於工作很少待在家裡,她也不怕像闖空門的小偷一樣潛進寶貝獨生女的房間會被任何人發現。
「喂,さやか,我要進去了哦。」不等內邊人的回應,她立刻打開房門,迎面而來的是一片徹底黑暗。「嗚哇,搞啥鬼啊!至少開個桌燈吧!」
「──住手。」さやか那道毫無情緒的聲音,從門旁的牆壁角落響起。「不要開燈。」
收回正要按下電源的手,杏子走到她面前,等眼睛適應黑暗後,能看到さやか坐在地上、一手握住幾乎不再發光的Soul Gem。「妳……今天沒到學校吧?」
「那又如何?」依然是漠不關心的冷淡口吻。
「妳已經是個笨蛋了,還不乖乖上學怎麼行?」
「有什麼不好?反正殭屍不需要學問。」
杏子朝天花板翻了個白眼,有時真覺得與這傢伙的對話是小學生程度。努力按耐下回嘴諷刺的衝動,她溫和地問:「我扶妳去床上吧?」
「我自己能走。」
「那妳又為什麼會坐在地板上?」
「這裡是我的房間,我的家,我要坐哪裡是我的自由。」さやか把Soul Gem收在口袋中,一手壓著牆壁,咬牙撐起身體。「妳管太多了,越來越煩。」
「真是不好意思啊,さやか大小姐。」杏子還是忍不住了。「也許妳該想想自己弄成這個慘況是不是讓人不能不管。」
さやか瞪了過去,惱羞成怒。「裝得一副老前輩的樣子,其實也只是想跟我做而已吧,那就來啊,別那麼多廢話!」
「妳這個女人──」杏子的太陽穴上幾乎能看到怒意沸騰的血管。「把人的好意當成什麼了啊!」
「好意?」さやか的眼睛已佈滿血絲,激動的神情也看不出親熱時的美感,就只是一個對著世界發脾氣的小孩。「妳今早偷偷跟まどか說了什麼?是告狀了吧?說さやか很可憐、無藥可救了是吧?這就是妳的好意?」
「那個是──」本想解釋,杏子卻繃緊牙關,轉口說:「是啊,我說得有錯嗎?看看妳的Soul Gem!看看妳在鏡裡的樣子!誰也不會把這樣的妳當成什麼正義之士啊,混帳!」
さやか忽然笑了出聲,音調乾啞淒涼。「這我知道啊!我只是個殭屍嘛,根本當不了正義之士!就算救了幾個人又怎樣,他們之後還不是會去傷害別人嗎?會去傷害那些愛他們的笨女人!所以我何必這麼做呢?告訴我啊,我究竟是為了什麼才拚命戰鬥啊──!為什麼、為什麼這麼痛苦這麼痛苦了,他卻根本沒注意到,連一眼也不看看我呢?為什麼──……」
為什麼……不愛我呢?
さやか止不住淚水和撕心的哭喊,跪坐在地。
杏子伸出手想碰她,卻被她用力推開,但杏子不放棄,在歇斯底里的推拒中終於成功抱住さやか,讓這個人流不盡的淚珠和悲傷都收束在自己懷裡。
無論是那個不愛她的男人也好、是這個世界也罷,誰也看不到她的狼狽和恥辱。
真的已經沒辦法了嗎?
杏子擁著懷中哭泣的少女,閉眼祈求。
神啊,那一日我在家人屍體旁這麼問,今夜,我還是要問您同樣的話。
慈悲是否無處可尋?
***
(4)
身體好重……。
さやか撐著如鉛沉重的雙腳,一步一步緩慢走在上學的路,步伐和神色明顯與其他學生不同,彷彿只要有誰輕輕碰觸,就能讓她再也站不起來。
其實根本不想上學,但要是不去,杏子那傢伙又會囉唆好久。
真是的,像老媽子一樣,自己還不是沒去上學嗎?

──……啊、是まどか。
在另一頭街口,看到了熟悉地讓人心酸的身影。
まどか……。さやか想上前找她,想要道歉,想要一切事恢復過往,恢復每天三人嬉鬧笑著的日子。
但是,就像時光再也不能重回,她與まどか的關係也不能如同以往了。
一定不行的啊,說了那種話,如果是自己也絕對不會原諒的。
就當さやか這麼想著的時候,まどか忽然轉身往學校反方向跑去,發生什麼事?さやか擔心地跟上去,發現まどか正跟在一人身後──杏子。
那傢伙到底想做什麼?想對まどか做什麼?還是要跟她說……跟她說什麼?
さやか在隱蔽處窺視她們交談的模樣,幾乎要被自己的臆測搞瘋。
如果杏子說了,說了さやか跟她之間不尋常的關係,或是這段期間さやか做的那些無恥之事,まどか會討厭さやか的……不行,別這樣……。
她雙手掩蓋住耳朵,瞳孔在情緒激昂時放大,這已經不是普通少女的表情,但誰也不在意,誰也沒注意。
誰也不會、看著美樹さやか。
杏子與まどか在一起談論她不知道的事。
仁美和恭介在一起笑著她無法參與的話題。
然後,她被留了下來,被甩在後方。
「不要……」
不要連都妳這樣,杏子──。
***

結果,さやか逃走了。
她最近越來越常做這種事,一邊渴求重視之人的關注,一邊卻又承受不了他們憐憫的視線,只能膽小地抱頭鼠竄。
不知道逃了多遠,總之,等她回過神時,已來到車水馬龍的市中心,在前方兩百公尺處某間商業大樓外圍,聚集一群人潮和警察。她的身體自動自發走過去,望到人群包圍的地板上躺了一具覆蓋白布的人形物品……啊啊,是屍體,她不感興趣地發現。
從周圍窸窣交談中可知,那是一名自頂樓跳下的女性職員,可是,實情並非自殺這麼簡單,さやか感覺得到,這棟大樓有股微弱魔力,就連屍體都散發出淡薄的黑色瘴氣,肯定是魔女或使魔所為。
不過,中學生大白天要潛進商業大樓戰鬥實在不可能,還是等晚上再來吧。
這麼盤算著,さやか準備離開了,但眼角餘光忽然看到一名跟警察對話的女性,她嚇了一跳,連忙躲在體型龐大的男人後方。
那名女性是鹿目徇子。

啊、原來如此!這裡是まどか媽媽上班的商社。
如果拖到晚上再來退治魔女,誰也不能擔保商社中還會不會有別人遇害。
誰也不能擔保まどか媽媽會安全。
さやか自口袋拿出Soul Gem,臉色青白地望著快要全黑的寶石。
其他時候這東西變全黑並無所謂,但這次,至少這次,請讓她能在魔力限度內成功退治魔女……或者,要找杏子一起來呢?
腦中閃過杏子與まどか今早的畫面,さやか搖搖頭,否定這個打算。
若まどか再繼續跟在她們這群魔法少女身邊深入險境,實在太危險。
決定之後,さやか繞到大樓後方,找到監視系統的死角,確定四周無人便換上魔力裝束,再發動魔法提昇身體能力,使得大樓每個人只感覺一股涼風吹過,誰也沒看到さやか已進入樓內直達魔力散發處的結界頂層。
***
戰鬥比她預想得還要長、還要艱難。
敵人不是太過強大的魔女,但由於Soul Gem已非最好狀態,身體疲勞度也非痛覺遮斷能夠彌補,好幾次さやか都以為就要在這裡、這時候、這場戰鬥中被殺。
但是,想到まどか媽媽的安危,她又覺得,就算要死也絕對不能死在今日。
好不容易擊退魔女後,時間已經來到下午,さやか再也動不了、再也管不了那麼多,就這樣倒在巷道中,讓疲累和睡意帶走繃緊的情緒與負荷。

醒來,全身酸痛,手機顯示已是午夜十二點多。
跟流浪漢沒兩樣了啊。
即使半天時間都睡過去,果然沒使用Grief Seed就完全消除不了肉體和精神的問題。さやか一手扶牆,一邊沿黑暗慢慢走著,遠離人群和光明,她只想一直沉浸在自己的可悲中。
可是,事與願違。
這很正常。
自從完成恭介的願望後,さやか的人生只剩下失望。

「妳在這裡幹嘛?」兩個一看就知道是街頭混混的年輕男人,不知何時盯上さやか,不懷好意地笑著,一邊圍繞她。
男人們的體型不是很強壯,但仍比中學女生足足高一顆頭以上,他們手臂壓牆,把看上的獵物鎖在自己造成的陰影中。
さやか沒有絲毫反應,只是抬起那對了無生氣的眼睛,靜靜凝視這兩人。
「喂,看制服,是見瀧原中學的大小姐啊!」一人極為興奮地說。
「妳要不要跟我們去玩啊?」另一人則垂涎地從上到下打量少女的體態。纖細的腰與勻稱長腿,現在的孩子發育真好。
依然沒得到回應,更沒有聽到拒絕,加上是夜晚無人的巷道,他們愈發大膽。
「我看她也想跟我們玩吧?」
「是啊,現在女孩子可比男人更會玩了。」
さやか沒理他們,就像她不打算理會這個世界,可是當邁步要移動時,一個男人的大手倏然摀住她的嘴巴。
「──別急著走啊,就陪我們玩玩。」男人伸手就抓住那對胸脯,柔軟的青春肉體,美妙無比。
「喂喂、你這傢伙還真敢啊。」另一人看戲似地訕笑。
「你看她這麼順從,一定也很想要吧?」箝制さやか的男人開始拉扯制服上衣。「是妳自己不好,誰叫妳一個人這麼晚還在外面!」

為什麼。
我當初為什麼會想要救人呢?
保護這些人,對我有何意義呢?

「妳是什麼眼神啊!真讓人不舒服!」
吶、誰來告訴我?
為什麼。
「喂,這女孩好像很詭異啊──」

──為什麼,我不能殺了這些人渣呢?

***
……Love, love me do.
(好好愛我)
You know I love you, I'll always be true,
(你知道我愛你,我的心如此真摯)
So please, love me do.
(所以請你,請你好好愛我)
……Please, love me do……

さやか從床上醒來時,半掩的房門外透著燈光,烹飪香味和婉轉歌聲傳到房裡。知道不會是正在國外工作的爸爸和媽媽,她疑惑地走下床,發現衣服已經從略髒的制服換成睡衣。
「……妳在做什麼?」
透過寬敞客廳可以直接看到廚房,那裡,杏子正一個人純熟擺弄平底鍋。
歌聲是從桌上的收音機所發出。
「我肚子餓了。」側過頭,杏子一邊翻弄炒飯,一邊說:「對了,我把妳冰箱中的冰淇淋和布丁都吃完了,下次記得去買啊。」
「那是我留來要當宵夜的……」
「宵夜要吃這個啊!炒飯!」
宵夜怎麼能吃炒飯啊……さやか嘆息,坐在餐桌椅上,看著杏子俐落掌握廚具的樣子,不禁問:「妳,為什麼還留下來?」
昨夜,或者正確來說,是兩小時前,さやか才對杏子大發雷霆,兩人才剛大吵一架,然後さやか在杏子懷中崩潰哭泣,並聽著杏子的心跳聲陷入沉眠。
她以為這個人會離開。
不,她認為她應該離開。
因為即使是さやか也明白,自己已離原先認定的目標越來越遠。
「不要聽我的回答比較好,不然妳又要生氣了。」杏子平淡的語氣中,聽不出任何嘲弄或同情,就是這樣更讓さやか感到歉疚和難為情。
不用說出口我也知道的,杏子。
我知道妳關心我,對不起。
さやか抿緊嘴唇,低頭看著自己在大腿上交握的手。

 


“──……插播一則新聞,就在20日凌晨三點,市警局接獲報案,有兩名男子被襲,身中多刀,這與近日接連自殺與失蹤等事件有關聯嗎?警方還在調查中……目前可知……”
杏子關掉收音機,把盛好的炒飯放到さやか面前。「吃吧,我特地留了妳一份,不要浪費食物。」
「──我不是很餓。」
「妳既不淨化Soul Gem又不好好吃飯,到底想幹嘛?」杏子抬起さやか的下巴,讓對方看到自己嚴肅認真的表情。「要是想死,我可以親自給妳解脫。」
さやか苦澀一笑。就算真的想死,也不能死在這個人手上。
不能再給這個人增加悲傷了。
拿起湯匙,さやか沉默地吃起炒飯,杏子則坐在對面。原以為她會立刻大口大口扒飯,さやか卻意想不到地發現,杏子先是雙手交握,閉起眼睛喃喃說了幾句禱詞。
唸到一半時,杏子睜開一隻眼睛,有些尷尬,臉頰都紅了,相當可愛。
「妳看什麼?」
「可以教我嗎?」さやか不知道為什麼要提出這個要求。「妳在唸的那個?」
「蛤?」杏子驚訝地張大嘴巴,能看到明顯的虎牙。
「不行嗎?雖然我不是基督徒……」
「也不是不行……」
杏子坐到她身邊,牽起她的手,閉起眼。

窮人將得食,且獲飽沃,尋求上主的人將讚美他;他們的心靈將得永生。
榮耀歸於父及子及聖靈,從今日到永遠,世世無盡。Amen。
さやか聽著耳旁溫柔謹慎的聲音,沒有閉眼,無法閉眼,不能不凝視眼前這張透露平靜和聖潔的面容。
求主憐憫──杏子這麼說。
求主憐憫──さやか心底這麼想。
「……Amen。」
隨著禱詞結束,さやか忍不住傾前,在杏子唇邊留下一吻。
「──謝謝。」

我最後的救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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